From 文⊙李根政(2002.4)


柳杉( Cryptomeria japonica )種植的時間與民國同年,這個外來樹種,一方面書寫著日本帝國在台林業經營的歷史,一方面則反應了1945年之後台灣林業官僚和學界的怠惰與無知,而加諸於土地的則是永不復返的生界浩劫與滄桑

報載「柳杉黑了心」─台灣北部山區一萬五千公頃、約三千萬株的柳杉造林,近來發現疏伐砍下的柳杉中,八成以上罹患「黑心症」,林務局號稱考量水土保持功能,計劃近期內以每五公頃為一單位,採用漸進方式逐步砍伐這批柳杉,並就地在山區標售。新竹林管理處的蕭煥堂課長並表示,林務局將在砍伐後的林地改種香杉、紅檜、台灣杉、櫸木、烏心石等本土樹種,一來讓台灣的林相恢復鄉土面貌,二來也可以徹底解決黑心柳杉的問題。林務局黃裕星局長則表示,這一次計畫將柳杉作行列疏伐,並不是為了黑心症,而是為了改善生態環境,因為這些柳杉都已屆高齡期,將逐漸老化,因此趁這個時候改善林相。這個新聞觸動了一位林業老兵黃英塗先生,對日、台百年來林業經營的深刻體驗,揭發了台灣林業經營局部陰暗的膿瘡。

透過陳玉峰教授的引介,我和中心的二位同事在週末的早晨從高雄前去拜訪黃老先生。黃老先生民國49年從台大畢業,歷任水里、和社等營林區主任,63年從日本九州大學林產研究所畢業,去年剛從溪頭森林遊樂區森林育樂組主任退休。由於對事理的堅持,黃老先生以口頭及書面提供了本文寫作的基本資料。

台灣引進柳杉的歷史

1895年日本據台,準備在台灣推廣日本扁柏和柳杉,1891年日本土倉株式會社公司(伐木業者)於是從日本引進柳杉在烏來龜山一帶栽植,但種植失敗。而真正影響日後柳杉造林最大的,咸信應是始自目前的溪頭森林遊樂區。明治35年(1901年)日本東京帝國大學台灣演習林成立了,第一任主任西川末三決定引進奈良縣-吉野川-川上村的「吉野柳杉」,由於溪頭是山谷地形,濕度高,氣候和原產地相當接近,明治39年便選定了溪頭進行柳杉的造林試驗,種植的地點即是今日溪頭米堤大飯店前的「西川造林地」。明治43年(1909年)西川末三引進吉野柳杉來台播種,2年後正式栽植,(1911年)種植了十年之後,日本東京大學教授吉野正男進行調查,結果發現其生長的高度、直徑竟比日本原產地高出二倍以上,這個成功的經驗,促使台灣演習林、阿里山等地陸續種植柳杉。

黑心柳杉不是病

柳杉(Cryptomeria japonica D.Don)在日本的分布,北從本州的青森縣(北緯40°42'),南到九州屋久島(北緯30°15'),而奈良縣吉野林業的中心地川上村,人工種植柳杉已有五百年的歷史(1501),吉野柳杉的特性即是「黑心」,這種黑色心材的柳杉,日本傳統上將其作為釀酒的容器用材。柳杉黑心的原因至今未明,有人推測是因生長環境溼度高才會變黑色,因為吉野柳杉心材部分含水率是200%,而紅心的秋田柳杉卻只有100%。而最近的研究則說是遺傳的因素,然而這樣的推測在日本至今尚未有定論。也就是說柳杉黑心其實不是病,只能說是一種品種的特徵。從日本1995年農林水產林野廳森林總合研究所/農林水產技術會議事務局,所出版的「柳杉黑心發生的對策」可以清楚的看到這樣的討論。從資料上清晰的圖文,我們可以看出遺傳性黑心的柳杉和因傳染病、蟲害所引發的黑心有著截然不同的差異,前者心材部分呈形狀整齊、色彩均勻的圓形黑心,而得病的柳杉則呈現不規則形狀,色彩深淺不同的黑心。

從日本的文獻中,我們可以證明新竹林管處所謂的黑心柳杉,根本不是病。然而,令人感到氣餒和失望的是掌理全國林業的林務單位,竟對在台灣已造林九十幾年的柳杉,無知到這種地步。

 
完全失敗的柳杉造林

在西川造林地試驗「成功」之後,臺灣開始陸續大規模種植柳杉,然而隨後從業人員發現問題重重:柳杉快速生長的時間不過15年,在20年前後即進入衰老期;同時柳杉對抗天敵的能力差,松鼠喜歡啃食其略帶甜味的樹皮,導致大量死亡,阿里山的紅帽柳杉,就是大量枯死的例子,更由於單一樹種的造林,使得問題更加嚴重。1945年國民政府來台後,未檢討柳杉造林是否恰當,仍延續柳杉的造林政策,而由於柳杉結實率非常低,因此在80年代前,種子都是從日本進口,最高峰時每年需從日本進口六萬公升的種子。


至今柳杉仍無法在台灣的野地自行繁衍,如果沒有人為種植,柳杉最終將在台灣消失。而在經濟價值上,目前柳杉砍一立方公尺工錢5000元,但只能賣3000元,完全不敵進口材的競爭優勢, 也就是說,九十二年來的柳杉造林,已證實是完全失敗。

讓這些異鄉客自然老死吧!

但如今留下的數萬公頃的柳杉林,到底該何去何從呢?

目前林務單位正在部分林區進行所謂「砍三留六」疏伐後補植本土樹種的作業,然而林下補植的日照不足,僅是消耗經費而已。這次,新竹林管處以柳杉黑心病肆虐,進行大規模砍除,準備重新植林,其目的還是打算以人工干擾的方式,進行森林的更新。然而,這是合理的善後方式嗎? 保育團體一向主張,保護全台僅存的天然林是首務,而造林應以嚴謹的生態調查為基礎,朝復育台灣天然林為目標,進行生態綠化。柳杉造林是一個歷史的錯誤,然而砍樹容易、種樹難,已然成林的柳杉對水土保持仍有相當之功效,一旦進行疏伐等措施,勢力攪動坡地,勢必會衝擊到水土的保持。再者,以長時間來看,現存的柳杉林,既是水土不服,最後必然會老化、生病死亡,如果沒有人工的撫育、疏伐等干擾,林下的天然植被將會逐漸將取代柳杉,最後形成天然林。柳杉如果沒有造成危害,何需砍除?

因此,請林業單位饒了這些可憐的異鄉客吧!

林業政策、單位需要全面檢討

過去政府投入龐大的資源進行柳杉造林,背後更有一大批學者為柳杉的造林背書,90年代尚有學者聲稱「針葉樹中蓄量的增加以柳杉約達200%為最佳,可算是25年來造林最成功,生長量最大的樹種。」然而如今只憑子虛烏有的柳杉「黑心症」,便要進行大規模的砍除,面對這樣的事件,我們要問的是:是不是該將過去造林的成本效益做一次總清算,據以重新檢討造林政策。

林業單位號稱全國林地面積有2,102,400公頃,占全台面積58.53%,這麼龐大的國土,按理說需要非常專業、負責任的政府機關來進行管理。然而從柳杉的例子,我們看到了林務單位無能接續日治時代森林經營的珍貴遺產,以此經驗發展台灣的林業以及森林保護制度,數十年來,由於伐木的龐大利益,以「內、外界」進行伐木標售,伐木後再輔以「路邊造林」,伐木高峰期的真砍樹、假造林等官商勾結、林務弊端泛濫,幾至路人皆知;而林官、學閥主張的森林唯用論,幾乎完全摧毀了台灣的珍貴的本命土─中低海拔的原始森林,鑄下今日國土危脆、土石橫流的根源。至於國人所仰賴的學者、官員,則多數競相進入權力的傾輒,從不認真、誠懇的進行學術研究,造成今日台灣林業界是非不分,睜著眼睛說瞎話的傳統,讓國家的永續基業墮入無底深淵。


這次的黑心柳杉事件,是標準的欲加之罪,何患無詞,這和林業界編造之「檜木林不進行枯立倒木整理,會滅絕。」「台灣的闊葉林是無用的雜木林,需改造為高價值的人工林」等論調,延續著林業單位「先決定要砍樹,再找理由」一脈相傳的傳統。 試問,全國有一半以上的土地是交給這樣林業單位管理,政府放心嗎?人民放心嗎?面對國土災難,我們再次呼籲:請打破造林迷失,重新檢討山林政策,內造林業組織、大刀闊斧進行人事改革才是根本之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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