吳晟父女談台灣農業問題
 




作者/汪文豪、吳音寧 



八月,彰化平原上空的太陽炙人,從省道台一線轉進溪州鄉,沿著水圳旁的道路逆流而上,穿過橫亙平畦沃野的高鐵高架軌道後,轉進一處名為「圳寮」的村落。這裡是詩人吳晟的家鄉。

村落不大,道路卻像腸子般的窄小蜿蜒。細數著門牌,怎麼都找不到吳晟家的號碼。最後根據村民比手劃腳的指引,滿是懷疑地將車開進巷內一處不起眼的角落,「吳老師」家到了。

有種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覺,吳晟的三合院寬敞多了。庭院前種了20多棵樟樹,枝繁葉茂地迎風飄搖,如茵的綠草地上,已當阿公的吳晟,正對著二歲大的長孫女輕拍雙手,與妻子莊芳華、女兒吳音寧,溫柔地爭取孫女「關愛的眼神」。

哪知小孫女伊伊牙牙,不是貼著阿姑,就是黏著阿媽。任憑阿公如何逗弄,就是把頭轉過去,抱著阿媽、阿姑更緊。最後,小孫女趴在阿媽躺在樹間吊床的懷中,聽著悉悉疏疏的樹葉聲睡著。「失寵」的吳晟,只好吃味卻滿足地解釋,「在孫女心中,阿公是排最後的。」

這片樟樹林,有吳晟對母親的追憶。「樟樹不但樹型漂亮、材質好,葉子摘下搓揉可散發樟腦油驅蚊。最重要的是,我母親喜歡樟樹,」吳晟說道。因此吳晟的詩作與散文重視土地,關懷農民,心繫濁水溪這條豐富生命與生活的山川,因為這些都有母親務農的影子。

從國中教師一職退休6年的吳晟,平日除了在靜宜、嘉義等大學兼課教授現代詩,最快樂的優閒時光就是在自家庭院中,與太座逗弄著小孫女,一下子與女兒吳音寧正經地討論台灣農業史,一下子又突然為了是否收養流浪貓,鬥起嘴來。

當女兒吳音寧承接父親的衣缽,走入鄉土文學創作,在樟樹林下,吳晟毫不保留地分享兒時觀察母親務農與操勞家事的經驗,並從書房翻出已連續蒐集2、30年的農業新聞剪報,以及母親生前留下的各式田賦與稅租單據,提供吳音寧撰寫「楊儒門事件報告書」,探討台灣農業問題的參考。

「我可以隱約感覺家鄉,但卻不理解家鄉。楊儒門事件成為一個引子,讓我開始研究台灣農業,認識家鄉,」雙腳赤足,一身牛仔褲與鮮紅色的墨西哥原住民圖紋上衣,今年34歲的吳音寧,要從父親的親身體驗、自己的探訪研究,整理出過去台灣農業歷史發展的脈絡,填補過去十多年來,自己對家鄉農村的空白記憶。

現今台灣農村嚴重面臨人口老化,年輕人口外移的危機。今年農委會推出漂鳥計畫,預計3年內招募一千名年輕人回鄉務農,就是用吳晟的詩作〈土〉為號召,希望重新拉回人與土地的密切關係。

「赤膊,無關乎瀟灑/赤足,無關乎詩意……不掛刀,不佩劍/也不談經論道說賢話聖/安安分分握鋤荷犁的行程/有一天,被迫停下來/也願躺成一大片/寬厚的土地」

如果詩人是人類最原始的導師,農民是大地最原始的勞動者,吳晟與吳音寧父女,正結合這兩種最原始的角色,用筆耕反映農村社會的困境,用文學呼喊年輕人歸鄉。

「當人離棄土地的同時,靈魂也喪失了,」吳晟說道。而返回農村喜歡赤足的吳音寧,正用筆桿追隨父親,安安分分地開啟握鋤荷犁的文學行程。

以下訪問吳晟父女談台灣農業問題的精彩對談。

問:加入WTO以後,這幾年台灣農村變化很大,荒廢農地日增,人口老化嚴重,農業發展面臨瓶頸,你們有何觀察?

吳音寧:其實台灣農業衰敗不是加入WTO才開始,是從1950年代開始,國民政府接受美援時,就種下今日台灣農業衰敗的原因。當時全球在綠色革命下,台灣為了追求單位面積最高產量,接受美國人的幫助,推行機械化,大量施用化學肥料、化學農藥、殺蟲劑等產品。由於化肥與農藥價格昂貴,因此政府採取肥料換穀的制度,鼓勵農民施用化肥與農藥。

很有趣地,台灣農業創造許多第一。60年代,台灣稻米的單位面積產量,曾是世界第一。到了80年代,台灣的化學農藥單位面積使用量,也是世界第一。

當時為了扶植工業,而農業人口又占七、八成的比例,因此政府為了增加稅收,除了想辦法衝高農業的單位面積產量,一方面也對農民課以重稅。如果將肥料換穀、田賦與水租等換算成課稅,以前一名農民要負擔的稅負平均是勞工的3至4倍。

在稅賦繁重、務農較辛苦、成本較高的情況下,農村年輕人力,自然想去工廠工作,對務農抱持消極態度。

此外,50年代開始,台灣開始進口美國雜糧作物,美國開始推銷麵粉。當時的營養午餐就是鼓勵學生吃麵包。所以台灣的飲食習慣不知不覺的被改變,淪落到現在每人每年吃米不到50公斤的境況。

90年代台灣加入GATT,前幾年加入WTO,只是讓台灣農業困境加劇。

吳晟:以前的農人的稅負很重唷,我母親做農不但辛苦,怕被重覆課稅,都把所有的稅單留下來,免得政府弄錯資料,明明繳過稅,卻又說我們沒繳。收藏了2、30年,累積了好幾個布袋。沒想到這些泛黃的單據,如今成為音寧研究台灣農業史的第一手資料。

問:對於政府推動農地休耕,你們的看法?

吳晟:休耕是逼農人離棄這塊土地,是不對的政策吶!

說起來很痛心,許多人,包括我從政的朋友,他們的思維就是放棄農村,台灣不需要農業,認為農業會拖累台灣經濟發展。他們最喜歡舉香港與新加坡,說這兩個國家沒有農業,也很有競爭力。

我母親說:「時代多進步,人也是要吃飯才能活。沒聽過時代很進步,人就不用吃飯。」農業是最根本的呀!

很多人沒看到,世界上許多落後悲慘的國家,是因為過去殖民地的背景,導致長期以來糧食無法自主,淪為被列強支配的境地。因此日本的糧食生產是以國家安全的角度出發。等哪天我們休耕農地越來越多,喪失自主生產糧食的能力,那我們很可能被支配,最基本的國際談判籌碼都沒了。

美國的科技很強,不代表他們放棄農業。相反地,他們保護農業的程度超乎我們想像,以農業做後盾,去支配許多第三世界國家。我們要發展工業、增加競爭力的方向並沒有錯,但不代表要放棄農業,兩者並不衝突呀。

吳音寧:2004年台灣農地的休耕面積首度超過耕種面積。這是多麼重要的訊息呀!台灣農村正以一種不知不覺的速度變化,可是卻沒有人關心,很多人只把目光放在台北城。

吳晟:你看平地的良田休耕,甚至任其荒廢,但高山卻放任開墾,就表示我們的農業政策制訂很短視,沒有把台灣當成長遠生存的地方。
 
問:去年與前年的白米炸彈客事件,引發社會震撼,楊儒門也有正反兩極的評價,妳為何想要寫「楊儒門事件報告書」?

吳音寧:其實我的重點是放在研究台灣農業問題上,楊儒門只是一個引子。和他的書信往來,以及幾次去看守所探訪,楊儒門讓我思索,在這塊島嶼上,有些問題一直存在,但是我從未想像過的。
 
我拿媒體的報導給楊儒門看,他說他一點都不熟悉那個被媒體描述、型塑與批判,同時又被讚揚到令他「不好意思」的「自己」。
 
當楊儒門放所謂的「爆裂物」,並沒有人證明它的殺傷力有多大時,媒體就給他冠上「白米炸彈客」。這根本是媒體為了做新聞找出的驚爆點。
 
像某報在楊儒門投案後,因為訪問楊儒門大哥楊儒欣一句:「他連雞都不敢殺了,怎麼會做炸彈傷人?」而將「敢做炸彈,不忍殺雞」提為主標。但殺不殺雞和做不做炸彈,有什麼必然的邏輯推演嗎?農村裡的阿媽不只殺雞、殺鵝,還殺蛇,是不是做炸彈的可能性大些?
 
而SNG車即時的連線,背旁白的畫面,輕易左右觀者的眼、情緒與缺乏時間明辨思考的腦袋。這些已被說出、寫出、印刷出、傳送出的錯誤,無人出面承擔與負責,於是真實迷失了。
 
我跟朋友說,媒體兜著小事、專找麻煩,像是貓繞著尾巴轉。我朋友說,貓至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,但媒體卻不知道。
 
當這座島嶼5天之內,就可以把一個26歲的青年搖身一變,成為「恐怖殺手」與「農民英雄」的組合體,「事實」有辦法在今日及其後的島嶼媒介中存活嗎?
 
我們不應把焦點放在楊儒門身上,而是要放在農業、貧童的身上,這才有意義。原本我想說半年就可以把書寫完,沒想到因為楊儒門,讓我對農業問題的研究投入越來越深,到現在書還沒寫完。
 
吳晟:台灣媒體報導楊儒門事件,坦白講,表現非常不合格,內容十分粗率、不認真,甚至由意識型態主導報導方向。這些媒體對於事件本質、社會發展的背景,完全沒有盡到告知責任,甚至有許多誤導,很要不得。
 
問:對於年輕人,你有什麼想表達的價值觀?
 
吳晟:無論是我的作品或價值觀,最重要的核心,就是要對土地敬重。人不能脫離對土地的情感,如果對土地失去情感,人的靈魂就飄浮了。
 
靈魂飄浮,就會有不安定感。你看台灣為何那麼多人對未來充滿不確定性,人之間缺乏信賴感,就是對土地失去情感。舉例來說,農村內厝邊隔壁都彼此認識,因此不會欺騙,因為好幾代人都住在這,如果欺騙對方,是會影響好幾個世代的感情。這樣的信賴關係就是靠土地維繫。

因此對土地有情感,生命就會穩定,生活也會安定,對未來也就會確定。這就是歸屬感。
 
吳音寧:你看現在許多休耕農地發生被盜挖陸砂,然後被回填廢土污染環境,就是農人背離了土地,對土地沒有情感。
 
吳晟:我還是要強調,農業顧好,不代表不重視經濟發展,相反地,會更有助提升國家競爭力,因為我們可以自給自足。未來無論面對天災、人禍或是戰爭,遇到經濟封鎖,我們都可以自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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