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▲得獎感言

 

自較認真地寫作起始至今,十年了。感謝評審們於此時以這可貴的鼓勵支持我的筆,讓因它而生的喜悅可以應付創作中不時浮現的困頓。 謝謝陪伴我至今的家人,朋友。 書寫一段真實發生於我青春場域的進行式故事,紀念我喜愛的城市──台南。並要把此篇文章,獻給所有老病之人,安靜做事的醫護人員,以及長蟄屋中、沒有面目的照料者。(吳妮民)

 

▲評審意見

 

社會老了,老人多,病人多,被遺棄的人和被遺棄的心都多。老人、窮人、病人的現實狀況與心境有誰會去在意? 有多少人理解有某些醫師、護理師在診所、醫院之外的工作?(有誰知道有「護理師」這行業?) 獲獎者文字無文藝腔,也無對文學獎企盼的眼光,他只是寫,安靜淡然地記下(甚至不算記錄)他與護理師、包下的計程車,三人,每星期的病患探視在醫者的筆下恍若週間旅行,雖然是令人愴然的奔走。 醫師的筆不批評,不濫情描寫,但心中的悲憫與專業的致力已無需文字美化,他只記下「百姓黎民皆老去」之後,他和護理師默默的疼惜與付出愛。 這些年在文學獎評審工作遇到的諸多「我美麗的肚臍眼」文字之外,少有的眼中、心中只有「你們、他們」的感人!(愛亞)

 

她清楚記得每人跌宕起伏的病史細節,關於那些管路在怎樣的章節轉折裡被一一插上;以及個案的家庭譜系、有決斷力之關鍵人物,那裡頭,暗藏有親族中絞纏的糾葛……

 

彼時我不知道,我將不會再回返這幢家屋。

 

在我的聽診器放開她的胸膛後,看護婦和護理師即上前圍攏來。她們低聲討論著,我則安靜離開。從客廳望去,瘦長對開木門框住了臨街邊間,二樓,午後天光入老屋。小小房室,懸垂一盞舊玻璃圓燈罩未亮,褪藍牆壁,地鋪石黑六角磚,角落一張單人床,老婦正睡臥其上。她已睡了很久很久,近百歲的皺白臉上無有表情,眼皮闔閉,癱去肢體略略浮腫。我看見景深裡護理師的背影和手,她彎身嫻熟操作每日數回的流程,量胳膊血壓,測呼吸速率,接著緩緩抽出留置逾月的鼻胃管,換上新的。「阿嬤,阿嬤,吞落、吞落。」插入中,伴隨著耐心哄勸,即使明知這些年以來,老婦從未醒轉。

 

每三個月,我來到這裡,探看老人還安好否。護理師則每月來巡,置換管路,詢問營養狀態、排泄情況,評估有無急性感染或其他病症。與我相偕出訪的居家護理師,爽朗素樸,是一個女兒的母親。她且每日往返醫院病房與街弄衢巷,權衡住院病人回家後可否就地照料。手上數十位收案病人,得輪流排程,定時到案家清理傷口、重置尿管、氣切管及鼻胃管。除此,她清楚記得每人跌宕起伏的病史細節,關於那些管路在怎樣的章節轉折裡被一一插上;以及個案的家庭譜系、有決斷力之關鍵人物,那裡頭,暗藏有親族中絞纏的糾葛。

 

彼時,我們過度浪漫。乍聞升上第三年住院醫師的我們即將加入居家照護團隊,每週一次出訪,還以為早期往診時代炫然再現,彷彿看見馬偕或蘭大弼等老前輩騎著腳踏車巡街,或電影「油麻菜籽」中,荒地裡被小女孩領著趕往接生的小鎮醫師。我們且幻想將會攜帶許多家當,它們通通都被裝進一個鼓脹的醫師包內,那樣厚沉的皮包被提拎著,因為趕路而前後晃動,好似要往赴什麼重大現場般地急迫而熱烈。

 

然而以上的事都沒有發生。醫療高度發展的今日,院所密集,病患有事救護車即呼嘯送抵,再不需要英雄式的迷人情節了。往診醫師自傳說中退位,醫師包縮減為一襲白袍,口袋插放筆燈、印章什物,聽診器掛頸,如此一身輕便,我們遂成居家護理師的跟班。最最勞苦功高是護理師,所有替用的管路耗材、血壓計耳溫槍、棉枝優碘、剪刀紙膠,都被飽飽填入一篋黑色行李箱,她們低頭拖拉,輪聲碌碌,陽光底下疾行,就像即將出發去遠方。

 

那便是我們三人的週間旅行。每星期,月曆上被註記的時刻,司機大哥固定駛車來接。小黃出動,我們遂以計程車取代古早三輪車,熟門熟路鑽巷繞弄,於城市中兜轉。

 

篤篤前行,去探訪我們的老友。楊,年輕工人,二十出頭便遭高壓電殛、自電線杆頂墜落──遇見他時,他胸椎以下皆癱瘓僵直,因傷而極度重聽,並已在安養院的床上躺臥了之後的二十年,唯一的生活事件是撐起頸部,鎮日看著熄去音量的電視。他總大聲招呼,用走調的開朗聲線,告訴我們這陣子他又略微發燒,流出血尿。我們掀翻被單,執起並清理男人皺癟陰莖,從那孔洞中拉出已放逾月的尿管,端詳那袋紅濁尿液;翻過身去,楊因長期臥床,早生出難癒褥瘡,安養機構人手不足,換藥翻身無法勤快,他無感的背肉遂被鏤蛀,總有黃綠膿液滲出,沾滿填實傷口的棉紗。護理師以生理食鹽水浸潤,揭去髒紗,以棉枝塗藥消毒,再像照撫乾淨新生兒般,蓋上層層疊疊潔紗,等待下一次吸飽穢污。

 

褥瘡確是居家宿敵。我見過護理師於另一案家用剪刀挑開剪去病人腰薦部的壞黑死皮,膿汁應聲噴薄流出,令人心驚的湧泉。無聲傷口隱隱穿鑿皮下肌肉,成穴成巢,漫生至小棉棒也無法觸及的邊界。接著,挖糞。看護說,病人數日大便未解,護理師遂戴起手套,讓病患側身,手指探進肛門口,受刺激的直腸便蠕蠕而動,如擠奶油花般地,將糊狀黃糞成條排出。

 

一路訪來,千門萬戶,人情百種。王是典型老兵,中風後全癱,身上插放三管,長時被安置於護理之家。他女兒臨屆中年,始終未婚嫁,除回家洗澡換衣外,數年來疼惜如初,每日待在床側照看。王的眼睛還能骨碌碌轉,用它表達知覺或意會。他撇過眼去不看我們,像要抗議換鼻胃管或氣切管極不舒服,女兒即俯身貼他頭側,手撫他腹,大聲鼓勵,「王某某,你最棒。」或極有默契地轉譯他的安靜予我們聽,「看,他在生氣了。」金花,則是和氣福相的八旬阿嬤,插尿管,獨居於城中一塊雜草坪旁的矮屋裡。半百兒子因事跑路,女兒與她大吵後再沒聯絡,剩一亦年事已高的老友每日來料理起居。去訪時,兩老姊妹瞇著眼,研究手中回診與檢驗單據,爭執著健保卡或私章的去處;另一家,因腸癌而於腹部鑿一造廔解便的老人,子女四散,負責照顧的兒子開設自助餐店,鎮日待在店內幫忙,卻不願聘用看護,將照料老父三餐及餵藥責任丟給政府補助的居家服務員。為配合餵飯給藥頻率,一天訪視額度三小時的居服員只得將時間拆作三份,按三餐前往。每回見面,兒子總先自憐,「大家擺著不管,老父的事都我在扛。」而難唸的經還有許多本,某案家的媳婦一日打來電話,說她搬了出來。原因?「先生早有外遇,家裡每個人都知情,卻沒人告訴我。」她忿忿地在話筒另一端說,因她照顧得實在太好,夫家需要她這樣盡責的媳婦來看護一個漸凍人的婆婆。不甘被利用,媳婦提了行李離開夫家,未幾,婆婆即死於肺部感染呼吸衰竭……

 

我們亦去探照顧朋友的朋友。印尼來的阿娣,月餘不見,變胖了。她手指比出一個三,大笑著,「三公斤。」每見居家團隊來,她總興奮莫名,因主人白日不在,阿嬤昏迷躺床,我們是她生活中極少數可談話聊天的對象。問她,「怎麼變胖的?」阿娣才說,近來,她可以上夜市去了,每週去夜市的她快樂無比。能去多久?她說,每次二十到三十分鐘──包括往返時間。因而只能又快又準地買回食物,沒得逛街。但她自豪著她掙來的自由,因這是她到此地五年以來,頭一回不是為了倒垃圾而出門。她勇敢地向男主人抗議:「為什麼你可以出門,我不可以?」

 

「所以阿嬤住院我很開心!」阿娣邊樂呵呵笑著邊用未有修飾的中文說著。「我就可以看到很多其他人,也可以從醫院到外面去!」 希蒂的看護生活則自在得多。她與另一外籍看護坐擁平時主人缺席的大宅,分別照料一個老去的董事長夫人,和一個半身不遂的中年女人。希蒂聰明而極有主見,不替夫人洗頭,總拿錢讓夫人去外面的髮廊洗。遠方的女兒遂提議母親臥房的電腦加裝視訊,可偶爾請看護打開,關心此處的照護情形,卻被厚道的先生擋下,「他說這樣侵犯人權,不可以。」

 

另一層矮窄公寓裡,車禍後呈僵呆狀態的中年婦人,由一個營養不良的女孩相伴。女孩不時面露驚惶與焦慮,眼睛過度睜著,代替她中文不通未能言說的恐懼。後來我們便明瞭了原因。婦人的兒子無業,鎮日在家玩著電腦遊戲。我與護理師進房瞬間,我瞥見他不動聲色切換電腦螢幕,居高臨下,由攝影機觀察我們工作情形。男人與其姊對待看護疾言厲色,下一秒他們卻能轉過臉來,微笑與我們對話家常,變化之劇,總讓不適的我們速速收拾完畢,倉皇逃離。

 

朱瓦莉從菲律賓來,會說英語,卻無法以中文溝通。因而,她未能告訴六十餘歲猶體態健壯的男主人,「請把你的褲子穿上。」發現此事,是在幾次家訪後,那昏迷全癱、因關節炎而全身攣縮絞緊並已插上三管的婦人的先生,電話來詢,「可不可以跟太太『在一起』?」護理師猛然一醒,下次再去,朱瓦莉被問及才提起,男主人在家中常只著緊身四角內褲,且藉協助翻身之名,與她的身體不可避免地磨蹭。向男人的子女反映,他的孩子卻答以,父親怕熱,這樣穿著較涼快。夜晚,男人與其妻、看護共宿一寢,理由是他要瞭解患妻的狀況,以及看護是否夜裡起身。因而朱瓦莉總是惴惴,擔心著還未發生的事情,每個晚上,她要撐持到男人鼾眠了才敢睡去。 朱瓦莉沒有權利換雇主。風雨未至之時,護理師只能抄下自己的號碼給她,請她有事必得打來求救。好在,男人還不及行動,他的妻子便已溘然逝去,朱瓦莉被調離。走後,她傳了一封英文簡訊來,說她在鄉下,人平安,請放心。

 

百姓黎民皆老去,仕紳淑女亦頹老矣。常常,在古都,我們如此輕易就闖進了時光封印的結界。極其自矜的老奶奶無法忍受換尿片時外人在場,去訪她家,因不能目視她清潔會陰而被請出房門;坐輪椅見客,她得再換上莊重服裝戴上項鍊。舊巷深宅,早年聲名赫赫的醫師如今癱躺於床,讓後輩如我敲按肚腹、聆聽心音。還有,在那雙頰陷落面容清癯的老人家中,女兒出示老人年輕時的照片──二吋照中的男人,半身,是個側轉正的角度,多瀟灑,戴呢帽披大衣,鼻眼俊美媚視如在電影裡。翻轉背面,有字寫著:十七歲,哈爾濱。那是老人少年時,還在東北洋行裡做事的片段記憶。

 

因此我是那麼喜歡在初入家屋時就傾身去看那些相片。那些被壓著、懸掛著、擺放著或藏在皮夾中的,陳列如生命之廊般的相片。畫面裡,他們神色清明,五體自在,與家人親友合照,或身處一段生活切面,經歷一場旅行。病痛來臨前,他們各自眼梢發光,笑得用力。彼時,還無有鼻管、無有切口,彷彿只一回神,床上雙眼翳暗呼吸濃濁的人們,就可以回去。回去、回去再回去,如時鐘倒走,分秒退行;回到少年勃發的炯炯英氣,回到女孩的巧笑倩兮,回到愛,悲傷,勞苦或歡喜──

 

然後,便回到那有著褪藍牆面的房裡。「……家屬的意思是,除非最後很痛苦,否則不要送醫院。」台籍的看護婦這樣細聲說著。接著,護理師安置好阿嬤,收妥衛材,從那有著褪藍牆、石墨地的房間走來,坐在客廳裡填寫收據。那一見便知是個世家遺留的客廳。對開門外毗接一座小小露台,雕花欄杆,窄長台面,鑲鋪八角型紅色地磚,樓板空心,踩上去咚咚作響。有風,有光,從露台穿透進屋,直通後院天井。時值夏末初秋,對流雲系包圍城市四周,天空飽撐溼意,透明雨線安靜降落。

 

我想像,那便是她看過的風景。曾經,曾經有位青春小姐,梳妝齊,著衣裙,黃昏時分輕快優雅地開了門,走上這露台眺看。彼時,整座城市都還伏在她的腳底,只路邊燈柱與椰樹交錯植在這貫穿古城的熱鬧街上;家屋對面,臨日本勸業銀行,左近,是頂樓開張著遊樂園的林百貨;順著大路走下去,便是圓環州廳。

 

一場戰爭還未來臨。一個摩登時代就要開啟。

 

她記得啊她記得,這條街,那時,都還叫做末廣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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